龚鹏程题匾
2021-03-29    
Array

【摘要】  题匾文者,不是文人墨客就是知名人士。 . . .


编者按:
 
  逸迩阁书院名誉院长龚鹏程先生在《龚鹏程题匾》一文中就匾额的书法艺术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和深入的分析。先生曾为囯内外诸多著名文化胜地题写过匾额,逸迩阁书院的门匾即由龚院长亲笔题写。
  下面我们除转发龚鹏程先生佳作外,特将先生为逸迩阁书院所题写过的匾额与书法作品归纳整理,附于文末,以飨读者。


以下内容来源于龚鹏程大学堂

 
 
龚鹏程题匾
 
 
1949年蒋中正先生撤退到台,急须找个住所。当时看上的是草山之制糖株式会社招待所。草山,即是后来改名的阳明山,招待所则是1920年代建的,据说日本太子曾来住过。
 
山下的士林官邸完工后他们才搬离,但夏天还常回山避暑。
 
老先生过世,侍卫撤离,这个老官邸自然就渐渐荒弃,成了废墟。2002年马英九担任台北市长时,定位为历史建筑,名“草山行馆”。委托我修缮,并规划为一文化艺术活动中心,对外运营,于2003年正式对外开放。
 
为何委托我呢?
 
因为各级政府手上都有无数古迹、历史建筑、閒置空间,要由政府管理。可是政府公务员哪会办文化?于是这些就都成了养蚊子的地方,供政府中的冗员在此打瞌睡,或干脆荒废到它终于倒塌。反之,民间文艺团体,又经费拮据,租购不起房舍、开展不了事业。倘若把这些空间释放出来,交给民间艺文团体去运用,则既可激活民间文艺创造力,更可让死的古迹建物获得新生,岂不两全其美?
 
我当时担任市府顾问,乃与文化局朋友商议:公办民营、古迹活化。
 
大家都赞成,但谁也不知该怎么做,只得由我先试办个样子出来。第一个案例,就是阳明山上的“林语堂故居”。
 
当时我正在办学,忙乱一团,却也只好抽手做出个规模,建立了一套运营模式。开幕后,大家都叫好,所以接着又委托我做老官邸。
 
老官邸那时还是废墟,有四五千平米。我派了几拨人去修缮,都逃回来,说是闹鬼。其实49年修建为官邸时就曾闹过,不料这回更加蹊跷。例如夜中有军车驶入,车声与立正敬礼之声杂遝,而开门不见,惟有荒林冷月而已。
 
说不得,只好我自己过去住。夜间果然甚是奇异,幸而逮到了一条大蛇,烹而食之。后遂无他,草山行馆也顺利开幕了。
 
再后来,所有台北市的古迹、历史建筑都采用了这一套运营模式。包括马英九自己的市长官邸,也都拿出来“公办民营”了。
 
草山行馆,因此成为台北市文化产业之典范和阳明山最美风景点。风光到了2007年4月,才遭痛恨老蒋之人纵火,烧得只剩正面石墙。墙面上我写的门匾“草山行馆”四个大字,成了这八十多年历史变迁的唯一见证。
 
我那时早已厌倦了台湾政治恶斗的环境,而在大陆云游了。闻讯大生感慨,向台北市说:“现在‘去蒋化’,房子又烧掉了,把匾还给我吧,留个纪念。”市府曰:不行,将重建,匾还得用。
 
2011年最后一天,草山行馆果然又对外开放了,仍以这个匾额来代表它传承和新生的意义。
 
龚鹏程所写匾额:草山行馆
 
新的草山行馆,尊重我原有的规划,几乎完全复原,我很感谢。但因它本是典型日式木造建筑,故里面各厅堂原有的牌匾,终究是烧光了,无法复制。
 
我原先的办法,是把草山行馆定位为:纪念馆与文艺活动场所的结合,去除一般纪念馆的森严隆重感,吸引市民来此过一种有历史感和人情味的文化生活。所以草山行馆的匾额,我并没有用很古雅的字体、奇特的风格去写,只如日常生活般,有亲切感。
 
其他厅堂,亦各有题名匾。客厅名为“美庐”,供阳明山各类美术展览使用,而与蒋先生庐山的美庐相呼应(1998年九江淹大水,我还在那个美庐中困居了一周,饥寒交迫,不免有点感情)。餐厅名为饮和堂,《庄子·则阳篇》:“故或不言,而饮人以和。”意指使人自得中和之道。第一展厅名萃英堂。过去在此集英彦以卫国家,现在用来展览艺术品。第二展厅名大雅堂,春风大雅能容物,尊来此处者均为雅士。第三展厅原为蒋先生卧室,故名介寿堂。
 
这当然都是“除魅化”的处理,把一处政治地标改造为文化场所,而又不失纪念意义,各界反应不恶。还有学者专门写文章赞扬,称赞“取名字的人实在不失高明”;以对照台北公园改名为“二二八公园”之不太高明。
 
饮和堂、萃英堂、大雅堂、介寿堂这些小牌匾,也是我写的,但如今俱成灰烬矣。
 
事实上,历史建筑纪念着历史,而历史就是不断地往事成灰。区区牌匾,正是见证,何可慨伤?我历年所题牌匾甚多,被烧、被毁、被移除、被刮掉的也多了,都要感慨,哪感慨得过来?
 
故举此一例,说个故事,并不是要来发感慨,而是要介绍匾额的书艺。
 
泛说牌匾,上文所述各匾都是,但只有草山行馆四大字是“匾额”。因为那是最主要的名衔,顶在额头上。
 
这种字,过去是有特殊写法的。秦朝称为署书,后来也称榜书,或称榜署,指书写在匾额、宫殿门额上的大字,为“秦书八体”之一。
 
署书既为“秦书八体”之一,其体当然不会同于其他大小篆、刻符、虫书、摹印、殳书、隶书等等,写法也不可能一样。
 
可惜秦汉宫阙久成灰烬,榜署书法亦已不传。后世写此,遂只能自己想办法。
 
一种是干脆避免干这个活。毛笔太小,写不了这么大的字,还得爬那么高去写,有恐高症的人吓也吓傻了,所以写不了。为此,还流传了好几位书法家出糗的故事。
 
其次是扎大草笔,像拖把那样去写。此法流传至今,江湖书家尤其喜欢做此表演。但皆不是题额,只是把纸或布摊在广场上,扫地,狂草疯耍一番。
 
三是元代李溥光的办法,用布沾墨来写。
 
他曾由赵孟頫推荐去写宫内匾额。被封昭文馆大学士,是书法史上极少数的大字专家。但以他所著《雪庵大字书法》考之,仍只是“永字八法”的放大;写法则是用布。自称出于张旭。说张旭去刘璟家喝酒,醉歇小轩之中,说:此轩甚雅,予愿为子书“东山清致”四字。惜无大笔。于此因见间前纸墨皆便,乘兴捽衣襟浸墨而书……。
 
全书有捽襟字原、大字说、把布歌、用布歌、捽襟六法歌等,并以通俗歌谣、口诀和图式阐明其理。
 
于今观之,实在卑之无甚高论。但就这样一本小书,也差点失传。清朝只一孤本,近人张元济才将它影刊入《涵芬楼秘笈》第九集,可算是大字写法一线之传,非易事也,慨慨!
 
四是小字放大法。雪庵其实就是如此,但没明说“大小一如”,明说的是米芾。
 
米芾自负,多大言乃至妄言,其《海岳名言》中多次论及书写大字的方法,甚至有“自古及今,余不敏,实得之”这样的话。秘诀则是:“吾书小字行书,有如大字”“凡大字要如小字,小字要如大字” “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……要须如小字,锋势备全,都无刻意做作乃佳”等等。
    
其语,后来也有很多人奉为圭臬,而实在是误会。
    
古人写字都小,锺繇《荐季侄表》、王羲之《黄庭经》、王献之《洛神赋十三行》等,字径只2.5 厘米左右,智永《真草千字文》字径3 厘米,皆所谓“寸以内”者。米芾所写,王铎称为“橘形大字”的也不过5 厘米左右。就算宋元人所说擘窠书,字径也不过10 厘米左右,跟悬挂在宫殿庙堂上的匾额根本无法相比,古人也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去写匾额。
 
可是这种讲法却在近代流行一时,因为复印放大技术太方便了,不必再写大字,直接写了小字去放大就行。结果,就像启功先生的小字放大做成匾额那样,休粮道士,特显单寒;或倒过来,把沙孟海先生的霸悍大字缩成了小字,多有鲁智深醉打山门气象。
 
换言之,古代署书题额之体与法都失传了。
 
真要恢复,只能去日本找。
 
因为宋元以前的匾额,我们都没了,日本才有。奈良“唐招提寺”、大东寺“金光明四天王护国之寺”的匾额,保存至今。《夜鹤庭训抄》中还记载了内里十二门额的书家,包括空海、小野美材、橘逸势、嵯峨天皇等。内里十二门中,美福门、朱雀门、皇嘉门三门,据说最初都是空海所书。
 
除了皇宫、寺庙等建筑遗迹,日本还保存了一些匾额的摹刻本。现存最古老的匾额摹刻集《匾额集》九卷(有宫内厅藏本和阳明文库藏本),有道风、佐理、行成、关白忠通、教家诸家笔迹,收录匾额153块。藤贞干《集古图》:第一卷为宫殿匾额,第二卷为诸门匾额,第三卷为附录。松平定信《集古十种》,分为乐器、铜器、文房等17个部类,共85册。其中匾额共有十册,收录大内里、寺院、神社及其他楼阁堂室的匾额共364块。时间从飞鸟、奈良时代一直到江户时代,天皇宸翰到公卿、武家、僧侣各个阶层的书额都有,空海的题额便有37块。
 
这些都还有待我们去深入挖掘、研究。
 
如暂时不走这条路,还能怎么办呢?⏤⏤我是从古代碑刻的碑额上得到启发的。
 
《张迁碑》碑额
 
书法刻碑,起于汉代。碑文字体以隶书为主,间有小篆。碑额字体却用篆,而且是不同于一般小篆的字体,如《韩仁铭碑额》《赵宽碑额》《张迁碑碑额》等都是。后来写字的人却都只学碑文上的篆隶,没人管碑额上充满装饰性的篆额文字,可惜了。
 
魏晋南北朝,写碑之体,同样与碑额不同。碑文是楷隶,碑额则是装饰感强烈、写法独特的篆字。如《皇帝东巡之碑》《平国侯韩弩真妻碑》《中岳嵩高灵庙碑》《皇帝南巡之碑》《大代宕昌公晖福寺碑》等不胜枚举。
 
可见,碑额均应用比当时通用字体更古拙特殊的字体。由此,再结合到黄山谷所说“大字无过《瘗鹤铭》”,岂不正可给我們写匾额时提供一思路吗?
 
龚鹏程作品:临《瘗鹤铭》
 
古代榜书之法既已失传,相近的大字典范,南方是《瘗鹤铭》,北方就是泰山、莱州等地的摩崖刻石。共同的特点是楷体而带篆隶,比一般楷书行书要高古、沈厚或有点奇逸之感。
 
依这个原则,我写匾额,有时即用篆体,以与底下的门联相区隔(一般对联多用行书。如果对联也用小篆,则匾额就要用大篆古籀)。
 
或者,亦可用类似《瘗鹤铭》的笔法,楷书而参以隶篆,变化着去写。
 
龚鹏程所写匾额:江西同文书院
 
龚鹏程所写匾额:江西韩文公祠
 
龚鹏程所写匾额:湖南逸迩阁书院
 
这是书体和写法上的考虑,风格呢?小字看神韵,大字讲气象。一味雄强,多入俗套。端袍正笏、雍容博大为上;神彩奕奕、意兴湍飞次之。直接把平时写小字的那一套心态与方法用来写匾额,则绝对是不行的。
 
其实古代也有缩小放大的技术,但不似今人偷懒。其法有三:
 
第一种,是工匠在原图样上,拉出线格,依比例放大或缩小。古人做缩版书、缩版画都是如此。前些年,画电影广告或做招牌的,仍是如此。一张小小照片,就能画成横跨街区的大广告来。
 
书法家既然不敢爬到宫殿上去题字,便也可以在纸上写好了,再由工人放大了做在匾额上。此法的好处是:要多大可多大;缺点则是:毕竟非书家墨迹,只是工艺品。
 
现在亦是这一派的流裔,在电脑上放大缩小,顺便美颜一番。更甚者,竟直接从王铎、启功或某某先生的“书法辞典”中抠图,拼贴做成牌匾,恶趣莫名。
 
第二种,是王时敏《小中现大册》这样的。
 
此本又名《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》,收录了二十二幅宋元名画。名为缩本,其实是临摹,而将尺寸缩小了的。但因为缩小了,所以观者跟画面的距离产生了变化,画中景物之大小、景深、位置遂也略有调整,并不是呆摹。
 
第三种,是由前一种得来的启发,用于创作中。
 
书家仍是在纸上写。但写了的字摊在桌面上、挂在厅堂摘室中,跟高悬于楼殿门额上,距离和视觉感都不一样,故不能用同一种写法去写,更不能简单地把小字放大。写匾额招牌,即使最后仍须靠放大的工艺印刻铸绘出来,他在纸上写时,本来就要与写条幅中堂不同。
   
例如溥心畬先生,一般字都极其秀逸,但我看他榜书之重笔、使转、大墨、出锋,便截然不同,劲健非小字所能及。可见原先写时字便不小,否则出不来这种效果。其法就很值得参考。
 
总之,虽说古法云亡,我们写字还是可以有点审美之规矩的。此道,如今几乎没有任何一本讲书法的书会谈到,故我稍借旧事略说其要。
 
 
龚鹏程题写逸迩阁书院牌匾
 
逸迩阁书院头门全景
 
题写的逸迩阁书院名与对联
 
图片题写的“逸迩阁图书馆”
 
题写的文津阁四库全书
 
龚鹏程
 
龚鹏程,1956年生于台北,台湾师范大学博士,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。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。
 
办有大学、出版社、杂志社、书院等,并规划城市建设、主题园区等多处。讲学于世界各地。并在北京、上海、杭州、台北、巴黎、日本、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。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。

 

上一篇:逸迩阁书院名誉院长龚鹏程大陆十六年
下一篇:最后一页